2017年8月8日 星期二

李怡:偷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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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寫出土改真相的是張愛玲,她寫下《秧歌》和《赤地之戀》
昨天談了土改,但網文《土改中的中國作家》的重點是中國作家對土改運動的無聲。
1949年前後,留在大陸的幾乎所有知名作家都曾被安排到農村參與土改,但這些親歷者沒有留下甚麼文字,除了丁玲、周立波按照中共調門寫的革命文學。
參與土改的作家們,必然經歷過鬥爭會:把地主富農押上台,扣上莫須有的罪名,然後問台下怎麼辦。台下則安排好了積極分子,領頭高喊「該殺!」於是就地槍決。槍殺之前常有亂打亂吊的酷刑,地主或全家不堪折磨而自殺的情形很普遍。一位美國學者估計,有450萬地主富農階層的人在土改中死亡。
大陸作家參與土改後沒有人寫出一點真相,甚至沒有人書寫土改,包括受尊敬愛戴的作家。1952年沈從文參加土改,他向兒子描述當時情形:「實在是歷史奇觀。人人都若有一種不可解的力量在支配,進行時代所排定的程序……。」既無歌頌也無譴責,而是帶着刻意的含混。作家們也許基於自我保護,但更可能是被這種群眾鬥爭的殘暴鎮住了,他們在強權下匍匐,在群體意識中迷失自己。
李靜睿提出老舍的例子,讀過老舍作品的人都知道他的溫情、文雅、幽默,是少有的一流作家。1951年老舍曾撰文《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》,記述自己的思想轉變:人民群眾在天壇批鬥惡霸,全體高喊「打倒惡霸」,老舍說他自己「也不知不覺地喊出來:『打!』為甚麼不打呢?!……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……假若不是在控訴大會上,我怎肯狂呼『打!打!』呢?人民的憤怒,激動了我,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……這一喊哪,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……」。
置身在群眾中的個人,很難保持自己的個體性,往往隨着群體、跟着感官行事。一個孤立的個人,很少會對另一人施暴,但在群體洶湧下,即使文雅的人,也會跟着群體喊打喊殺。在中共的階級鬥爭的宣傳鼓動下,老舍不僅也喊了打,而且還認為自己受到教育,脫胎換骨成為一個新人。相信其他作家和在大陸生活成長的人也是如此。
真正寫出土改真相的,是1952年離開大陸到香港的張愛玲,她寫下《秧歌》和《赤地之戀》。張愛玲在自由的環境中保有作家的敏感,她說「眼前明擺着的事實,這只是殺人越貨」。
作家們對土改冷漠的另一原因是與他們的利益無關。文革後,知識分子指向反右與文革的控訴很多,卻對鎮反、土改、三反五反這些同樣殘酷的政治運動絕口不提,因在這些運動中他們不是受害者。如果連對生活最敏感的作家都對他人苦難沒有起碼的關切與同情,而僅僅關注自身際遇,那麼所有人的沉默最終一定會實現張愛玲在《赤地之戀》中的預言:「這些人都是在時代的輪齒縫裏偷生的人,……眼前他們不過生活苦些,……像土地改革那樣巨大的變動還沒有臨到他們身上。遲早要輪到他們的,他們現在只是偷生。」
沉默的香港人,不會現在也是偷生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