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4月2日 星期二

馮睎乾 : 連魯迅也想像不到的中國人

https://hk.lifestyle.appledaily.com/lifestyle/columnist/%E9%A6%AE%E7%9D%8E%E4%B9%BE/daily/article/20181202/20559038
一晃眼,魯迅寫〈阿Q正傳〉,已是百年前的事。當時眾說紛紜,有人批評魯迅的看法「帶點病態」,也有人認為他在「冷嘲」,而魯迅本人則澄清,〈阿Q正傳〉是旨在寫出中國「國民的魂靈」(見〈俄文譯本〈阿Q正傳〉序〉)。中國人看〈阿Q正傳〉,大概有點當局者迷,像我們看丁蟹,總一廂情願相信自己並非故事中那可笑復可憐的人。但現實是:世上沒有丁蟹會同意自己是丁蟹,也沒有阿Q會覺得自己很阿Q
中國人看阿Q會有盲點,眼光反不如洋人銳利。比利時漢學家李克曼(Simon Leys)對阿Q精神的解讀,就遠比作者所言更加利落,也比中國評論者更加周全。李克曼在〈阿Q仍活着嗎?〉(Ah Q vit-il encore ?)一文中,指出阿Q體現了中國人的普遍特點。什麼特點?那就是混合了「機靈與愚蠢,狂妄與怯懦,自負與奴性,犬儒與天真,蒙昧與智慧,卑污與驕傲」。(d'astuce et de bêtise, d'arrogance et de couardise, de suffisance et de servilité, de cynisme et de naïveté, d'obscurantisme et de sagesse, d'abjection et de fierté)引號內的三十個字是我的翻譯,代表李克曼對阿Q的理解,也反映他對中國人的看法。這三十字真言分成五對形容詞,每對彷彿是個太極,一陰一陽,相反相成,句句充滿矛盾,字字切合現實。對照一下當今中國,李克曼簡直是一針放血,恐怕連魯迅也寫不出來。
怎麼會想起魯迅?昨天跟朋友吃下午茶,除了談及最近沸沸揚揚的「基因編輯」,也講起上星期的深圳馬拉松集體作弊事件。朋友F爆出一句妙語:「依家嘅中國人真係阿P!」我一時反應不過來。F解釋:阿Q之前就是阿P,今天的中國人,厲害了,已超乎當年魯迅的想像。在魯迅的年代,中國只是陳腐,還未有資格墮落,因為墮落的前提是先要勃起,而那時中國依然委靡。因此,魯迅所能想像的「國民魂靈」,只是一個沒有文化,一窮二白的小人物。今日的中國人,儘管在精神上和骨子裏依然阿Q,但更有資格做國民代言人的,也許是日本動漫《鋼之鍊金術師》的修塔加。
簡單來說,修塔加是一條仆街,他是第一個進行「生物鍊成」的人。像那位突破人類道德底線,大膽編輯胚胎基因的賀建奎教授一樣,修塔加拿活生生的人來做實驗,首先遭殃的是妻子,然後是女兒妮娜。在2003年的動畫版,當我看到修塔加滅絕人性,把妮娜和寵物狗鍊成合成獸的那一幕,儘管明知虛構,也不禁無名火起三千丈。殊不知十多年後,二次元世界真的打到來了。
都說「中國什麼都是假的,除了騙子」,事實證明錯了。生物科技學界證實,賀建奎不是騙子,他的而且確踰越道德紅線,在沒有急切需要下編輯了嬰兒基因,名副其實成為千古罪人。現在我們不妨說:中國什麼都是假的,除了壞事。又或者說:中國什麼都有紅線,除了道德。我唯一沒想通的是:修塔加犧牲自己的親人,賀建奎利用別人的孩子,哪一個更仆街呢?自古以來,中國人都嚮往「第一」,哪怕是「第一仆街」。有一回阿Q被人揪住辮子,碰了五六個響頭,還要自認「畜生」。吃盡苦頭後,阿Q又利用「精神勝利法」,心滿意足起來,魯迅寫道:「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,除了『自輕自賤』不算外,餘下的就是『第一個』。狀元不也是『第一個』麼?」
百年前的時代,限制了魯迅的想像;但今天的時代,大抵還未突破李克曼的描述。李克曼最厲害之處,是點出了我國國民魂靈的複雜和矛盾。中國人熱愛標榜道德,卻不喜歡實踐道德,所以能夠一方面掃黃打非,一方面踩紅線打飛機。即使荒謬如賀建奎,做了最不道德的事,仍沾沾自喜是最偉大的英雄,也還是走不出那三十字真言的範疇──這不就是「卑污與驕傲」的雜種嗎?唯獨是跑馬拉松也抄捷徑、找槍手代跑,太不可思議了,也許連李克曼也解釋不了。馬拉松作弊,事件性質近乎嫖妓也要請槍,這已經不是突破道德底線,而是超乎人類想像。